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叛逆母亲的人生下半场

周荣旺 晶报 2023-06-06


屈虹是一个母亲,同时也是女儿,过去以女儿的身份活着时,她的天性被压抑,活在母亲的精神压力下。后来自己成为母亲,她又变成了有读写障碍的女儿的精神压力。好在她的觉醒不算太晚,从女儿身上看到了自己过去缺失的那一部分,她开始尝试去做自己想做的事,并融入女儿的世界。人生走过半程,她开始恣意地活。





世界读书日那天,我参加了一场演讲分享活动,来演讲的人都是一群有读写障碍孩子的父母,活动中,我遇见了屈虹。她站在聚光灯下,从容地讲述着女儿的故事。最让我念念不忘的是她说起自己离家出走的经历,身为中年人还有着叛逆精神,这可不多见。


5月中,我在屈虹开办的伶仃洋艺术空间再次见到了她,褪去聚光灯,褪去妆容,她回归为一个普通的母亲,我们在玻璃厂改造成的文化产业园区漫步,听她一边介绍园区的历史变迁,一边讲述自己女儿和母亲的故事。


她讲话声量不大,身体随着衰老看起来有些瘦弱,但精力异常充沛,我到访的两天,她从早到晚都在接见一些人,不停和人谈话,似乎没有空闲下来的时候。我们漫步的园区,就是她叛逆精神的寄托,她在这里租下一座二层空间,资助各式各样的艺术家、流浪艺人。人生走过半程,她逐渐开始了自己的反叛道路。



一个母亲决定离家出走


没能拦住13岁的女儿去酒吧,屈虹感到很崩溃,她决定第二天就离家出走。


那是2020年,女儿心辰因学习障碍从普通学校退学的第7年。7年间,心辰辗转于创新教育学校、国际学校,后来试图重回普通学校,最后又以失败告终。


女儿的学习障碍是后来一切变故的起因。2013年,心辰上小学一年级,那时就显现出一些端倪。屈虹每天送心辰上学时,她都要指着路牌上那3个字,让心辰认一遍。一个学期过去,当她把“望海路”3个字拆开,摆在女儿面前,心辰还是不认识。


写作业时,心辰在笔顺、笔画、阅读理解部分,完全无法完成。在班里,只有她没法默写出26个拉丁字母。学不进知识,心辰经常考试成绩不好,因此受到同学的嘲笑、排斥和批评,过得并不开心。她也会做出反击,攻击嘲笑她的人。


这些都让身为母亲的屈虹感到意外,她是学霸出身,学习成绩拔尖,高考曾是县状元,考入中国人民大学,同班的同学中还有几个省状元。当时她不能理解女儿,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东西都学不会?屈虹和丈夫两人那时并不知道女儿患有学习障碍,时常指责、批评女儿,有时暴躁起来,还会动手打。


担心女儿成绩跟不上,屈虹亲自给女儿补习语文和数学,还给孩子报课外班,想尽办法让女儿跟上班级大部队。


但没什么效果,屈虹听老师讲,上课时心辰因为听不懂数学,不听讲,自己在书上画画,老师收走了她的笔,她转而去抓窗户的推杆。有一次还因为一点事情,和班里一个学习成绩同样不好的男生躲进了男厕所,老师们找了很久才找到她。


当时她不明白孩子的行为,直到后来孩子诊断出多动症,她才理解了,“有感觉或者触觉的时候,心辰才能安静下来。”


同年,在一个活动上,屈虹认识了深圳学习困难关爱协会的创办人许倩,也了解到了学习障碍和多动症的概念。


隔年,屈虹带着女儿去儿童医院诊断,果然是学习障碍和多动症。在传统学校一年级还没上完,屈虹带着女儿重回幼儿园学识字,结果发现,女儿识字确实比其他人困难得多。屈虹此前接触过一些创新教育的概念,有过办学的想法。女儿诊断出学习障碍之后,她不再强求让女儿跟着那套传统教育体系走,“办一所理想的未来学校”的意愿更强烈了。


2015年,经过半年多筹备、考察,屈虹联合几个有同样想法的家长、教育工作者办起了一所小学。来这所学校的人里,除了一些接受新式教育理念的家长,还有像屈虹这样无法适应传统教育的家庭。


但不到一年半之后,种种问题叠加,学校办不下去,关闭了,屈虹只能离开,另寻他路。屈虹带着女儿去了国际学校。国际学校里全英文授课,而心辰的学习障碍问题,又让她没法学好英文这门语言。这次经历也让屈虹认识到,女儿这样的学习障碍小孩,不是靠着自己办学校就能解决问题的,更重要的是家长对孩子的理解和接纳,接受孩子在学业上是天然有困难的这件事。


从国际学校出来,屈虹把女儿送入深圳一所创新教育学校,学校氛围宽松,鼓励学生自由探索,掌握对自我的主导权,这些主导权包括:可以决定是否去上课,决定何时吃饭睡觉,决定是否打游戏。过去头疼的写字、做作业这些事,也可以找到方法解决,心辰先把作业用语音转换成文字,再抄写下来。


在创新学校时,正值短视频在青少年群体中流行,处在青春期的心辰也迷上了抖音。屈虹无法接受孩子沉迷于短视频,觉得那些内容大都很粗俗。有时两人还会因为分歧争吵、打架,最激烈的时候屈虹摔了女儿的手机。


心辰开始挑战学校的规则,夜不归宿,在学校外面的世界玩乐,校方时常找不到人。屈虹觉得,女儿在创新学校积蓄了足够多的能量,应该可以应付普通学校的生活,趁着女儿升入初中,她带女儿回到普校,结果没到一个月,心辰感到很大的压力,总想着逃离学校。屈虹带她去康宁医院诊断,发现孩子读写障碍还是很严重。实在无法适应,女儿又从普校退学。


处在青春期的心辰展现着前所未有的叛逆,过早离开学校的环境,她开始混迹社会,像常人眼中的不良少年那样,夜不归宿,沾染抽烟、喝酒这些成年人的游戏,有一天屈虹甚至发现,女儿化了浓妆,准备去酒吧。


屈虹非常生气,想要拦住女儿,但没能拦下来,女儿还是离开家,去了那个让屈虹担忧的世界。


崩溃袭来,屈虹感到束手无策,当即想要逃离眼前无法掌控的一切。第二天,她离家出走,一个人从中国的东南角深圳远赴中国西北端的新疆。



尝试理解女儿的生活


远离那个超出掌控、让她崩溃的家庭,屈虹情绪稳定了下来。恰逢新疆出现疫情,她被迫滞留,和新疆的一个朋友住了两周,其间听到了同学的家庭故事。


朋友当年是屈虹在中国人民大学的同学,如今在新疆一所大学教书,但儿子似乎遗传了没上过大学的爸爸的基因,学习成绩不好。


儿子10岁时,这个同学和丈夫离婚并开始一个人带孩子,但因为母亲过高要求带来的压力,儿子在13岁时离家出走了。同学无计可施,回到曾经的母校,用6年时间读了博士学位。


读博期间,有天儿子给她打电话,告诉她:我有几个朋友,叫我去做坏事,我没去,他们被抓起来了。听到孩子差点犯罪的消息,同学反倒很欣慰,儿子虽然很早就不在学校,但基本的是非观念和法律界限还是懂的。


等到屈虹去新疆找这个同学时,她儿子已经二十多岁了,正开着一家外卖店,交了女朋友,生活走上正轨,融洽、幸福。


屈虹从同学的儿子身上看到了榜样,“我就觉得,不念书,按照自己的方式成长,她的人生也可以过得很精彩。”


从新疆回来之后,屈虹放松了很多,开始尝试理解女儿正经历的生活。


▲屈虹(右)与父亲、女儿心辰在一起。


最难的是与过往被灌输的“对的东西”作抗争。作为老一代人,屈虹总觉得酒吧里满是不好的东西。总之,女儿混迹的那个世界是危险的。


2019年时,心辰经常晚上去外面“瞎晃荡”,屈虹经常想着,怎么结束女儿的这种状态,让孩子远离那个圈子。那年的跨年夜,屈虹邀请了一些女儿小时候的玩伴、家长聚会,过了12点,女儿又要外出,这一次,屈虹跟着女儿一起出了门,到了一家海底捞,女儿上去和朋友们聚会,屈虹坐在楼下的便利店等待,一边看着手机,一边观察着深圳的夜晚。


过去屈虹很少在夜晚活动,当她认真观察时才发现,即使过了12点,街上的灯光很亮,道路上人来人往,“我才知道,对于一些人,夜间出行就是他们的常规生活状态。”一直到两点,女儿结束聚会,她们一起回了家。


屈虹问过女儿,为什么晚上才出来活动?女儿告诉她,白天很热,很晒,晚上没有太阳晒,凉快。


屈虹第一次踏入酒吧是在两年前,她去了女儿常去的一家酒吧,在南山区的酒吧一条街上,进去之后,感官立刻被声光电包围,她带着新奇细细观察环境,发现环境很吵,满是年轻人,凳子都没有靠背。两周前,屈虹又去体验了年轻人的夜生活,她想要通过参与年轻人的生活方式去理解女儿。她发现,街上的年轻人们穿着奇装异服,打扮着独特造型,但没有用异样的眼光审视他们。她更深刻领悟到,晚上是年轻人的世界。


屈虹发现,女儿这几年混迹酒吧,还是有所成长的。从前女儿在家里情绪很暴躁,但在酒吧里的几年,放松下来了,能够平静地表达了。女儿也在酒吧遇到了正向引导她的人,酒吧的一个零零后股东告诫心辰少喝酒,不要满嘴脏话。


她这才意识到,从前总想着把女儿引到自己的轨道上,但是女儿有自己的人生轨道,想要强求女儿过上自己想要的人生这件事,根本做不到。


女儿在创新学校就读时,曾沉迷于刷抖音,打游戏,屈虹问学校的老师,我们家长该怎么办?学校的老师告诉她:你要进入她的世界才能理解她,影响她,如果你没法接受孩子打游戏、刷抖音,你就先自己好好玩一玩。


屈虹接受了老师的建议,她虽然没有打游戏、刷抖音,但也开始玩鼓队,建立剧团,做音乐节。当她开始接触新鲜事物,以玩乐心态参与其中时,发现自己快乐了不少。


人变得比从前快乐,直接结果是,她感觉自己和女儿的关系越来越近了。女儿这几年也改变了很多,母女俩不像从前那样关系紧张。


学习障碍群体通常不擅长应试教育评价体系,但在其他方面可以优于常人,心辰从小在读写方面很吃力,但在运动方面展现出天赋。3岁去商场时,第一次接触滑板就能滑着走;接触攀岩不久,就在一个攀岩比赛中拿到第三名;8岁开始学游泳,14岁时,参加广州举行的“青少年美人鱼潜水”比赛,拿到冠军。


13岁从学校出来之后,心辰远离主流教育体系里的学习很久了,但她没有停下学习,现在靠着内在驱动去学习。她学电音打碟,学打架子鼓,玩音乐。



人到中年,走上叛逆道路


屈虹的母亲从小学习成绩优异,长大后做了小学的语文老师。但在家庭生活里,因为外祖父母离世早,母亲从小承担很重的家庭责任。结婚之后,丈夫又被下放到偏远地区,她要一个人撑起家庭。生活的重压把她塑造成了一位严厉、脾气暴躁的母亲。


小时候,屈虹带弟弟去上学,照顾弟弟,分担家务,她后来意识到,父母的压力是会无形中转移到孩子身上的,她其实继承了母亲的压力。即使从小成绩优异,在当时算得上学霸,还主动承担家庭责任,仍然免不了被母亲否定,屈虹很少接收到来自母亲的正面鼓励和认可。


母亲的教育观里,说负面的消息要挨打。屈虹记得,有一次春节,母亲告诉她,不准讲“没有”这个词,否则就要挨一个耳光。但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,没有才是常态,很难避开这个词。于是小时候屈虹只能尽量不表达。


屈虹对母亲的感情是复杂的,一方面因为母亲的严厉而惧怕,一方面又担心本就压力重重的母亲,因为一些坏消息、他人的坏情绪更加崩溃。于是只好压抑自我表达,不好的情绪也深埋心底。这导致她无法感知自己的情绪,同时也没法共情他人。


屈虹曾经自我审视,“我的整个童年的底色是灰暗的,没有什么愉快的记忆,所以觉得做小孩非常辛苦。我根本就不喜欢小孩,不想有后代。”她觉得这也是造成自己和心辰关系没那么融洽的原因之一。


2017年,屈虹51岁时,母亲去世。她突然发现,那股来自身边人的压力消失了。她意识到,可以不用为了母亲而表现出好孩子的样子了,可以开始玩了。


母亲在世时,屈虹害怕一些坏消息刺激到她。母亲离世后,她做了一个最叛逆的决定:离婚。


屈虹和丈夫从前在国企工作,曾做到管理岗,直到2002年,两人靠着求变的冲动双双下海,丈夫跟亲戚去做工厂,屈虹则去做了房产中介。习惯了国企的资源优势,两人下海后反而有些无所适从,钱很快就耗光了,于是决定合在一起做,开始接触房地产策划,后来又做房地产销售、代理,才站稳了脚跟。


夫妻二人合力工作,目标一致,直到十年前,屈虹的耳边开始萦绕着一个声音:你的人生六十岁开始。也许是受到感召,屈虹开始逐渐退出工作,进入人生的自我探索阶段,做青芒果基金会;为了女儿的教育问题,探索新式教育办学校;做思想交流平台“蛇口沙龙”,坚持做了十年,如今已经过了一百期;又去做鼓队和剧团,在这些上面又衍生出音乐节、戏剧节。


丈夫则守着他们建立起来的事业,独自承担经济压力,一边湖南深圳两地来往,一边满是不解和抱怨。


共同生活了近30年的夫妻二人,分居,离婚。


这之后屈虹的生活仿佛脱缰的野马,更加恣意放纵。许倩是屈虹的十年好友,形容屈虹在过着一种“跳崖式生活”。过去的国企中层精英,朝着人生的谷底一路俯冲。


许倩第一次见到屈虹是在2013年,那时她刚创立为学习障碍群体发声的“深圳学习困难关爱协会(以下简称学爱会)”,接受邀请参加蛇口沙龙,在活动上见到了主办人屈虹,两人交换名片,简单认识了一下。不久之后,屈虹的女儿到了上小学的年龄,又很快发现了学习障碍的问题,此后屈虹开始热心参与学爱会的工作,等到上任法定代表人退出后,屈虹担任起了新一任法定代表人。


许倩曾问过屈虹,下半生准备做什么。之后在不同的时间点上,她从屈虹那里得到的答案包括妇联主席、社区营造者……这些身份看起来跳跃、无逻辑,但内在是共通的,都是为公众、为群体利益行动的人。


两人曾经探讨过关于在墓志铭上写什么的问题,屈虹的答案是:这里躺着一个成就了他人的人。


事实上屈虹后来也做了非常多的事情,去践行这句“墓志铭”。2020年,屈虹带着家人来到蛇口价值工厂,这里是废弃玻璃厂改造的文化园区。屈虹在这里以月租两万元的价格租下了一处两层空间,取名为伶仃洋艺术空间,在这个空间里,她招揽、资助各种各样的人。“边缘人大聚会”,许倩评价。


执业心理咨询师超过15年,加上一直在做为学习障碍这类非主流群体发声,许倩自认为见识了足够多的人类样本,也能够对边缘人群、非主流人群怀有足够的包容,但屈虹的出现在不断挑战她的包容度底线。她发现自己没法理解屈虹这类人,前半生的人生目标明确,路线清晰,后来突然开始随心所欲、漫无目的地活着。


最近屈虹还发起了一项艺术家驻留计划,邀请七八位不同门类的艺术家入驻,资助他们创作。而这些资金,来源于屈虹抵押房产的贷款。她想把这个空间打造成一所无围墙学校,女儿可以在其间接触到各种各样的人,按照自己的喜好拜师、学习。


许倩眼里,屈虹总是有无限的精力去结交新朋友。“她有无限的热情去接待那些看起来奇形怪状的人,各种失意的人、落魄的人,她都能从他们身上看到宝贵的、闪光的地方,然后无偿地、不求回报地提供资助。”


▲人生的旅程过半,屈虹越活越带劲,笑容也多了。


屈虹把这些事当成自我探索的尝试。但这些不计其数的事情,反而让她的身份有些模糊,“我认识她这十年,她可能做了一万件事,但当我想要辨识她到底是谁的时候,没法从这些做过的事情里总结出关于她的清晰的标签。”


但另一方面,许倩也理解她,她知道屈虹曾经历压抑的童年和青春期,被迫深藏天性。如今在五十岁的年纪做的一切,都是在过度补偿少年时代“迟到的反叛”。


如今屈虹57岁,已经以一个自我探索者的姿态生活了十年,距离曾经萦绕耳畔的那句箴言“你的人生六十岁才开始”还有3年,这场迟来的反叛,也许还要延续很久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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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 | 晶报APP

统筹 | 李岷

文 | 周荣旺

制图 | 勾特

编辑 | 李慧芳 李一凡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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